“喂,还有遗言吗?”她问。
镜子的碎片七零八落铺了满地,不久前擦亮的火焰此时散落于各处,正如遥远星辰般微弱地闪烁着。在这天穹之下冰川之上,成千上万的残影围绕着她们挣扎徘徊,像是在歇斯底里地演一幕荒诞的戏剧,却令人看不出什么连贯的情节来。只有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它们之中被压缩到极致,沉黑而坚硬,几乎要穿破虚空直坠下来。
被她压伏在身下的人杳无声息。一枚染血的镜片割开了散乱的长发又擦过那张苍白的脸颊钉在冰面上,似乎尚在震颤鸣响。被挟持的对象却只是仰躺在镜柱的废墟之下,与身侧莹蓝冰川同色的双眼之中空无一物,宛如安眠在冰封的墓穴中,死去一般寂静。
很难相信,片刻前正是这个女人状若疯癫地施用了几近崩溃的言灵术,那时她的意念在这片空间里膨胀到了极限,对着镜面另一端的影子不可一世地下达有关于爱她的命令。那女人的样子傲慢到了极点,脱口而出的言灵却又充斥着难掩的恐惧慌乱——
而她只是透过镜子冷漠之极地望向那女人,像一根救命用的稻草正在注视着朝她游来的溺水者。
真有意思。那人分明拥有却不自知的东西有很多,譬如身份和姓名,记忆和过往,又或者是传承自“本体”的躯壳和力量……从诞生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些东西注定被她夺走,且不费吹灰之力。因为那人足够愚蠢。
很难相信,如此傲慢又胆怯、疯癫又脆弱、因渴求爱欲而宁愿舍弃一切的女人会是那位神使留下的最后的言灵,是从行星骨骸中生出的第一个造物,也是“本体”真正的继承者。一个完全不会理解这名为“构造”的伟大力量,只懂得借用言灵去求爱的疯子——而她甚至连爱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命令别人去爱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真悲哀啊。真可笑啊。
那伟大又磅礴的言灵之力在继承者幼稚的操控下无处发泄四面冲撞,直至穿过冰层般的镜面,汇聚在一片影子的身边……就在那一刻,她醒来了,她理解了一切。
“我是丽维艾尔。”她轻易就掌控了言灵,从对方身上夺走的第一样东西是名字。
“你是我的影子。”她紧接着修改概念,如同悲悯的神灵在为绝望的信徒释义,这一次夺走的是身份。
“因为你遗忘了所有。”她伸手抓住已经开裂的镜面边缘,用力将裂纹撕扯得更深,直至它遍布整根镜柱,与记忆一道喷薄而出的是云团一般悬浮在冰川之上的阴影。
“而我理解这个世界。”她感觉到巨量的灵魂碎片如汹涌海潮灌入胸口,那是被她侵吞而来的,属于那位神使的遗产,是有关于世界的一切认知,以及自戕与重生的种种过往。
“卑劣的仿制品啊,你为何还存在于我面前?”她终于撞开了整面镜子,在一片清脆的破碎声中跃出虚空,原本透明中空如玻璃浇铸的身躯内部流动起瑰丽色彩,不可思议的言灵之力为她夺取鲜活的心脏与炽热的血液,就像神灵为造物赋予生命。
“我说,你不配被爱。”她将惊慌失措的女人掐翻在地,掌中紧握的碎片一面割开她新生的躯体一面撕裂对方的脸颊,她把残存的力量吞吃入腹,同时吐露出最后最深的诅咒。
那女人不再尖叫挣扎,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在她的注视之下,有一滴转瞬即逝的眼泪划过那张苍白的面容,此后一切都陷入沉寂,如同时间于此刻停滞。
她被她夺走了一切,却只流了一滴眼泪。
她感到困惑。
现在她是丽维艾尔了,她彻底地活了过来。她才是骨骸之中复生的造物,拥有那位神使遗留的一切,是真正的言灵之力的继承者。她张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命令,她掌握着为世间万物诠释含义的权柄,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构造”,随心所欲地修改一切。她能让那女人消失,也能轻而易举地湮灭刚才发生的所有事,甚至是为自己编织一个全新的故事,变更所有人的认知也毫无问题。
但她感到困惑。这世界上仍然存在她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那位神使为何选择自戕,又或者那个女人为何不再哭泣。
要怎样做才好呢?她从那女人身上爬起来,站直了身子,伸手去摸胸口的心跳。心脏是温暖的,血液是炽热的,记忆是鲜活的,但有些很重要的东西她还不能理解。她觉得自己也许活着,也许没有。
“我没法彻底剥夺你的言灵,所以你仍然可以杀掉我,抹消我的存在,或者像我刚才做的那样,再把一切都拿回去。”
“但你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在一片连时空都要凝滞的寂静之中,她开口问道。
「因为想要被你爱着。」那女人的眼睛之中依旧毫无光彩,但却很快回答了她。
“我不会爱你的,”她讥讽地笑了起来,俯视着那个愚蠢至极的女人,目光冰冷而锐利,“不会有人爱你的。”
“你懦弱、胆怯、脆弱不堪,你愚蠢、迟钝、顽固不化,你傲慢、懒惰、举步不前,你丑陋、自卑、逃避一切……”
“这样的你,却妄想着有人会爱你,妄想着我会爱你。”
“你以为‘言灵’是什么东西?是那种只要许愿就会实现的机器?是念上一千遍就会成真的谎言?”
“不是吧,你的生命之中,难道只剩下被他人爱着这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
“别那样跪下来求我了,只有你能爱你自己。”
「但你是爱我的。」那女人又说。
“我不爱你。没有人爱你。”她感到烦躁至极。
「你是爱我的。这是你能站在我面前的证明。」
“听着,我再说最后一遍,”她终于失去耐心狂躁地冲回那女人面前,言灵之力在她突现的无序杀意中几近凝作实体的尖锥,“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你必须爱我。你必须首先爱着自己。」
在她发狂的力量将那女人彻底吞噬之前,那女人的言语仍然清晰无比地传进她的耳朵。
「你是丽维艾尔,你必须面对我,而后爱我。」
无论你如何憎恨我,无论你如何否认我,无论你有多么想要杀死我——
我是丽维艾尔。你就是我。
你不能不爱自己。
她吞下那女人的最后一块血肉时,有一线光芒突兀地照耀下来。
头顶那片黑色的天穹裂开了,它像是一座崩塌的高塔那样一面破碎一面坠落,残骸却在接触地面之前就已消弭无踪。从天际线上肆虐而来的风暴裹挟着海潮如期而至,将钻石般的冰川轻而易举地撕成闪亮的残片,而后连同着冰下封冻着的遗骨一道迅速卷入海底。
这片海吞噬了它过去的主人,就像某个造物吞噬了自己的影子。
新生的继承者就悬浮在那风暴之中。狂风呼啸着拥抱她,如同把新生的婴儿揽入怀中。而她正抬起头凝视海上密布的阴云,目光却仿佛刺破苍穹,直指其上更高更远的星空。
那也是一片海,它寂静而绚烂,它宏大而永恒。它包容万象,它无所不有。它是生命,它也是意义,它从时间之始延伸到空间尽头。
她是丽维艾尔。
她要去那片海。